名家礼物之林海音的手表 l 张昌华
我们这一代从事文字工作的,时有机会亲聆大师名家的指教,有缘结识一些文坛师长并享其恩泽。如今闲时端详前辈文人所赠礼物,回味其中的由来和背景,时常感慨不已。林海音的手表,背后就藏着一则曲折而感人的故事。
林海音所赠对表
文/ 张昌华
人生的故事,大多与职业有关。我是一名文学编辑,20世纪90年代策划编辑一套“双叶丛书”,萧乾先生把林海音(1918—2001)、何凡(1910—2002)夫妇介绍于我,入盟这套丛书。书内的故事多,书外的趣闻也不少,且说林海音吧。
根据林海音小说改编的电影《城南旧事》剧照
林先生的热情和干练是有名的。她与我过从多年,很少写信,她说“打电话便当、快捷、效率高”。每每都是她从台湾打来,谈完正事便拉家常,一拉半小时都放不下。有时我不在家她便与我太太聊天,她俩也成熟人了。一次通话中,我们聊到南京,我请她将来得便时到南京做客,她在慨叹一番“老了,走不动了”之后,又说她跟南京真有缘,她的老公公夏仁虎(枝巢老人,国学大师)先生就是南京人,家住颜料坊,故居还在;她的亲家公———二女儿夏祖丽的老公公张维寅,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南京,世事变迁后,不知下落了……末了对我说:“方便的话,帮我们打听一下亲家公的下落。”我当即一口承诺:“一定尽力。”
林海音、何凡伉俪
1998年秋,夏祖丽由澳洲返台省亲,林海音让她与我通话,我与祖丽算是初识。次年春,祖丽为写《林海音传》《何凡传》,追寻先人足迹,专程来南京搜集资料。离宁时在餐桌上,她又提出请我帮她找老公公下落的事。回墨尔本后,她寄来夫婿张至璋刊在《联合报》上的《镜中爹》,洋洋五千字,追忆幼时他与父亲在南京的生活。自1948年母亲携他投奔在台的大姐后,仅与父亲通过一封信,还是托人转交的;只知父亲1949年入南京“华东人民革命大学”学习后,便音讯杳无了……生死两茫茫,血肉亲情溢满字里行间。祖丽希望我能找一家全国发行量大的报纸将该文重发一次,以期有信息反馈。谈何容易,那么长文字,语境不同,很难有报纸接纳。我只好将《镜中爹》做了大压缩,再朋友托朋友,费了好大的劲终在贾平凹主持的《美文》上发表了。文章再改,仍是一篇回忆性散文,很难引人注目。三个月过去,如泥牛入海。与此同时,我“双管齐下”,给南京市公安局写信,到第二历史档案馆查资料,希望能从历史旧档中找出张维寅1949年后的线索。两处结果如出一辙:“查无此人。”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我只好将公安局的回复寄给澳洲的夏祖丽,同时告诉林海音,算是一个交待。
夏祖丽来信除感谢之外,还附来张至璋的长信,叙述父子失散五十年来的思父之苦。弦外之音我听得出来,分明是一种对明知没有希望的希望,令我感动和震撼。我将他的《镜中爹》作了改写,以另一种形式通过朋友关系在南京本地的一家报纸刊发一次,希望从反馈信息中得到蛛丝马迹。结果一样令人失望,但得了点稿费。我忽发奇想,何不用稿费刊登广告?死马权当活马医吧。南京的报纸多,但多为地域性,发行不出省;唯《周末》是张文化性报纸,全国发行。于是我在《周末》以我个人名义刊了一则“代友寻父”的广告。我拟的广告词信息较多,但刊出来的只有短短两行。广告连刊三日,第四日的下午,我接到一个陌生女性的电话,她说她看到这则寻人启事,据她所知,南京与张维寅同名的有几百个,倒是夫子庙和下关某处有两位叫此名的有点靠谱。我询其祖籍、年龄后发现根本对不上号,我说此人如在世,该有一百岁了。那位女性仍很热情,说广告中的信息量太少,希望我能提供更为详尽的线索,比如亲友之类,可以顺藤摸瓜。她表示愿意再帮忙试试。我对她表示感谢后,请她示知名姓以及工作单位、家庭住址之类的联络方式,以便沟通。对方回答很干脆:“没有必要。”只给我一个电话兼传真号,说有事只要发传真就行了。我不便深问,我的通讯录上至今写的仍是“帮张至璋寻父者”。此后给她发的三封传真,抬首写的就是她传真号末三位“六三九”,我的署名也是我的电话尾数“三七一”,活像潜伏的地下工作者。
夏祖丽、张至璋夫妇的孩子在美国,他们常澳洲、中国台湾、美国满世界跑。我打电话无人接听,那时也不会用电邮,只有写信。月余,夏祖丽夫妇来了长信,张至璋说,他“1948年赴台时,年仅5岁,对家庭的亲戚关系不清楚,现在母亲也过世了。只知家父张维寅,有一个弟弟张维辰,张维辰有一子张靖璋,还有没有其他子女不知道了”。“我自小在南京出生、成长,我的叔叔一家不在南京,也许在北京、上海或香港。”我立即将这些细微的信息整理,形成文字,传真给“六三九”,并代表张至璋全家向她助人为乐的精神表示感谢。对方并无回复,甚而连这封传真她是否收到我也全然不知。我以为没戏了。
奇迹终于发生了。大概半个月后,2001年6月30日,“六三九”突然来电话,语气挺激动,“终于大海里捞到针了!”说她在上海找到了一个张靖璋,并有他家中电话,虽未联系上他本人,但找到他在某医院工作的妻子邵女士,并与她通了话……“六三九”说据她的判断,这个张靖璋应该是张至璋的堂弟。我当即给墨尔本的张至璋打电话,无人接听,改发传真,并将张靖璋的家中电话示知,同时将张至璋电话告诉了上海的邵女士。夜间十二点,张至璋来电话说他已与张靖璋通了电话,“经谨慎求证”后认定是他的堂弟。他很高兴,说找父亲又多条线索了。
“六三九”真神通广大,五日后,她又来电话告诉我张维寅在新中国成立后落脚上海的一些具体情况。不过,人已过世了。我立即将最新进展告诉夏祖丽夫妇。
张维寅,北京人。华北大学文学系毕业,教过书。敌伪时期先后供职于教育部、司法部,一般小职员。“华大”毕业后,在上海、吉林、黑龙江等地教书,生命最后七年在上海一家小厂当铸造工。在历史档案中,他有意把年龄写小七岁,把家属的名字故意写错,以致造成后来的寻亲困难。
张至璋夫妇飞到上海,费一番周折后终于找到张父的工作单位上海锻压某厂,始知其父已于1980年去世。他从厂方的存档中得到的只有一张父亲在龙华火葬场的焚尸单据,追到殡仪馆,但无骨灰。馆方说,因时过多年,骨灰已以无主户被集体深埋了。张至璋在距上海七十公里奉贤县杭州湾海边找到墓地,一块石碑上刻着:“……由于亲属的遗忘和放弃,我园让他们回归这片绿色土壤中……”
张至璋捧起墓碑边的一抔黄土,带回了台北。
1999年岁末,至璋夫妇来到南京,央我非要见那热心的女士一面,还要请我们吃饭。我打电话给“六三九”,她高低不肯。我开玩笑说:“你再不肯,我要找媒体了!”好说歹说,她才同意。在南京凤凰台饭店,至璋夫妇、张靖璋、“六三九”和我都是第一次见面。席间,至璋说要给媒体写篇稿子表扬“六三九”,她急了:“千万千万别写!”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热心助人,她说她生来喜欢这样。我们请她告知名姓和联络方式,挤牙膏似的挤了半天,她只报出了一个姓“童”。我好奇,问她的职业,她淡淡一笑:“警察。”
童警察(左一)、张至璋(左三)、夏祖丽(右)
右起:张至璋夫妇、张靖璋、作者夫妇
至璋夫妇为表示对我的谢意,以弥留中的林海音的名义送我与内子一副对表,这副对表我们整整用了十年。
(刊于2019年8月22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·夕拾版)
点击下面链接,可读部分“朝花时文”近期热读文章:
这是“朝花时文”第2028期。请直接点右下角“写评论”发表对这篇文章的高见。投稿邮箱wbb037@jfdaily.com。投稿类型:散文随笔,尤喜有思想有观点有干货不无病呻吟;当下热点文化现象、热门影视剧评论、热门舞台演出评论、热门长篇小说评论,尤喜针对热点、切中时弊、抓住创作倾向趋势者;请特别注意:不接受诗歌投稿。也许你可以在这里见到有你自己出现的一期,特优者也有可能被选入全新上线的上海观察“朝花时文”栏目或解放日报“朝花”版。来稿请务必注明地址邮编身份证号。
“朝花时文”上可查询曾为解放日报“朝花”写作的从80岁到八零后的200多位作家、评论家、艺术家和媒体名作者的力作,猜猜他们是谁,把你想要的姓名回复在首页对话框,如果我们已建这位作者目录,你就可静待发送过来该作者为本副刊或微信撰写的文章。
苹果用户请长按识别二维码,鼓励编辑